顾青目光有些失神,缓缓道:“她不需让我痴迷,但应让我感到安宁。每次回到家,就像回到一个铁骑坚兵都无法撼动的堡垒,让我感到彻底的安全,在这个家的范围里,我不用提防任何人,我可以放心地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分享给她,没有一丝保留,无论这些秘密多么阴暗多么罪恶,我都能坦然无惧地告诉她,她……应该与我的灵魂融合在一起,她就是另一个我,我也是另一个她。若失其一,必不独活。”
张怀锦神情也渐渐陷入失神,喃喃道:“世上有这样的女子么?能够完完全全与你契合的女子……”
“或许有,但我错过了,或许没出现,她终将出现,或许不存在,我孤独一生亦可,毕竟我从来不曾期待过,也就无所谓失望。我已对生活妥协了太多,命运如何对我不公,我亦咬着牙承受,但这一点上,我不愿再妥协了。”
…………
兴庆宫,花萼楼。
顾青的诗传遍长安,终究不可避免地传进了宫里。
一大早高力士便将一张抄录下来的纸捧到李隆基面前,李隆基看了半晌,大笑道:“好诗!喜我大唐又多了一位才子,《观李十二娘舞剑器行》,好!去年千秋节上,朕见过李十二娘舞剑,当时朕亦很欣赏,只觉李十二娘气势雄厚,剑势疾若惊雷,言语难以形容,没想到顾青将李十二娘舞剑作得如此贴切传神,当真妙极。”
高力士笑道:“恭贺陛下,此应是陛下所创盛世的功劳,唯太平盛世方有名士才子辈出,他们皆是应盛世之气运而生,而创造这等大气运者,千古以还,唯陛下一人矣。”
这记重量级马屁拍得李隆基从内而外的舒坦,指着高力士哈哈大笑:“高将军,你也越来越油嘴滑舌了,跟谁学的坏毛病?”
高力士急忙道:“陛下,老奴说的每句话皆是发自肺腑,绝无一丝掺假。”
李隆基笑着屈指弹了弹手中的诗,道:“定是跟顾青学的吧?小子年纪不大,才情不凡,一手逢迎的本事也是炉火纯青,他为娘子作的诗,还有烧的孤品贡瓷,还有‘闭月羞花’,啧!逢迎这般本事,真是了不得,天生做官的料。”
说起顾青,高力士躬身轻声道:“陛下着老奴查顾青此人,蜀州已有了回信……”
李隆基挑眉:“哦?这么快?说说,顾青究竟是个怎样的底细。”
“顾青从出生便被父母遗弃在蜀州青城县石桥村,是无父无母的孤儿,当年他父母丢下他离开时,留了些钱财给村民,村民纯朴,用这些钱财将顾青养大,而他父母将他遗弃也是有原因的……”
“什么原因?”
“顾青的父亲名叫顾秋,母亲崔玉娘,二人祖籍不详,难以查证,他们皆是游侠,行所谓‘行侠仗义’之事,实则多有不法之举,官府可查的人命案有十几桩与此夫妻二人有关,当年遗弃顾青是因为夫妻在外有不少仇家,怕仇家找上门害了幼子性命,故而狠心将其留在石桥村,而夫妻二人则高调来了长安,吸引仇家的注意……”
李隆基半阖双目,缓缓道:“倒是有护犊之心。”
高力士笑道:“顾秋与崔玉娘二人十几年前来长安,老奴查了一下,发现这对夫妻人缘特别好,当时的权贵官宦和平民游侠他们似乎对顾家夫妻颇为相惜,夫妻在长安暂居不过数年,却交了不少朋友,很多还是有权有势的权贵,陛下,当初顾青闯祸打了卢铉的长子,左卫左郎将李光弼拎着酒进宫为顾青求情,陛下可曾记得?那李光弼呀,也是顾家夫妻当年的朋友,交情可谓莫逆。”
李隆基眼睛睁开,他似乎对这个话题越来越感兴趣了。
“哦?还有谁?”
“还有鸿胪寺卿张九章,也是顾家夫妻的朋友,而张家与顾家的交情,绝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……”高力士看了看李隆基的脸色,小心翼翼地道:“十年前,宰相张九龄曾在回乡扫墓的路上,被盗匪劫杀,不知陛下可还记得?”
李隆基点头:“记得,好像张家死了不少亲卫和家仆,但张九龄他们兄弟和家眷似乎毫发无伤。后来张九龄回长安后状告安禄山,说是安禄山指使死士杀他,朕当时驳回了……”
高力士道:“那一次盗匪劫杀张九龄,张家人之所以毫发无伤,就是因为顾家夫妻召集许多游侠沿途保护,保住了张家人的性命,而那一战听说颇为惨烈,顾家夫妻也是在那一战里双双陨命,张家一直觉得亏欠顾家夫妻良多,所以顾青刚来长安,张九章便马上与顾青相认,甚至有意嫁张家嫡女与顾青为妻……”
“还有顾青昨夜作诗,诗里的那位李十二娘,当年与顾家夫妻亦是生死相托的交情,李十二娘与顾秋颇有一番纠葛,只是当年并无结果,顾秋死后,李十二娘至今未嫁。如今视顾青为己出,顾青作诗后,一夜之间传遍长安,也是李十二娘所为,刻意为顾青扬名。”
李隆基看了高力士一眼,含笑道:“这些往事你是如何打听到的?”
高力士笑道:“陛下,顾家夫妻在长安那几年,交了那么多朋友,而且每个朋友与他们皆是真心相交,这些年过去,长安城里仍有人惦记缅怀夫妻二人,老奴不用费什么劲儿,随便一打听便知道了。”
李隆基缓缓道:“顾家夫妻不过游侠之流,常行不法之事,居然能在长安攒下如此人脉,倒是不一般呀。却便宜了顾青,一个农户出身的孩子来了长安,原以为举目无亲,谁知处处皆是故人,闯了祸也有人出来维护,果真是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……”
高力士跟随李隆基多年,看出了他的意思,笑道:“游侠之流目无纲常法纪,行事狂妄,偏有一身杀人技艺,常以武犯禁,一击而远遁千里,官府无可奈何,这种人死便死了,不足惜也。”
李隆基摇头,道:“当年张九龄状告安禄山多次,朕亦驳回了多次,为了此事,朕与张九龄闹得很不愉快,后来将其贬谪,从此再未见过他。倒是当年张九龄路遇盗匪一事……高将军,你认为呢?”
高力士心头一跳,看着李隆基无悲无喜的脸色,惶然状道:“老奴不过是服侍陛下的宫人,可不敢胡乱猜测。”
李隆基笑骂道:“你这老狗,平日里多嘴多舌,真要你说话时却遮遮掩掩,事情都过去这些年了,说说有何打紧。”
见李隆基此时似乎心情不错,高力士鼓起勇气小心地道:“老奴打听到顾家夫妻身手不凡,当年曾与裴旻比试过,只稍逊裴旻半招,再加上当时夫妻二人还召集了不少技艺高绝的游侠一同护卫张家,这等身手,这等势众,居然还与盗匪厮杀得如此惨烈,老奴觉得……那群盗匪恐怕也不一般呐。”
李隆基半阖着眼,淡淡地道:“说话莫藏一半,直说无妨。”
“是,老奴以为,那群盗匪绝非寻常盗匪,确实是有来历的,张九龄后来状告安禄山,老奴虽无法肯定盗匪是不是安禄山所遣,但张九龄路遇劫杀却可以肯定是有人暗中指使,指使之人必然有权有势。”
李隆基仍阖着眼,道:“假定指使之人确实是安禄山,那么,安禄山为何要派人杀张九龄?当时张九龄虽说被朕贬谪,好歹也是曾经的宰相,究竟多大的仇怨,他敢劫杀宰相?”
高力士小心地道:“那一年,陛下对安禄山似乎特别恩宠,而张九龄则被陛下贬为荆州都督府长史,在别人眼里看来,张九龄已彻底失了势,安禄山是戍边武将,对失了势的张九龄痛下杀手似乎也不奇怪了……至于杀张九龄的原因,老奴记得多年以前,安禄山还只是平卢营州都督,因对契丹一战失利,被押解长安论罪,当时还是宰相的张九龄竭力主张将安禄山斩首,后来陛下赦了安禄山后,张九龄还对别人说,‘乱幽州者,必此胡也’,看来是张九龄认为安禄山有反意……”
李隆基眉梢忽然一跳,随即蹙眉不语。
高力士接着道:“被当朝宰相认为将来要谋反,安禄山焉能不怀恨在心?隐忍多年才动手,也算有城府了。”
李隆基缓缓道:“若是如此,安禄山确实有杀张九龄的理由,这件事说得通了。那么,张九龄当年说安禄山有反意,此话可信否?”
高力士心头剧跳,这句话可不好回答,他很清楚如今的安禄山在李隆基心目中的地位,一则安禄山如今是两镇节度使,手握十数万兵权,二则,安禄山太会做人了,太会拍马屁了,每次来长安总能将李隆基和杨贵妃哄得心花怒放,渐渐的,安禄山在李隆基心中占的分量越来越重。
如今李隆基忽然问起安禄山有没有反意,高力士能怎么回答?手握十几万兵权,回答错了会要命的。
“陛下,老奴求陛下莫再问,老奴真不知道安禄山会不会反呀。”高力士苦着脸道。
李隆基不置可否,忽然笑了:“若当年劫杀张九龄全家的幕后之人果真是安禄山,那岂不是说,安禄山对顾青有杀父母之仇?此仇……不共戴天呐。顾青当如何处之?”